春风律动,绿绦摇摆,春雨如酥,草色可亲。在惊雷乍响,冻土破裂的时候,在茂林修竹的寂静里,百鸟稠啾的清幽中,那密林深处的精灵,它代表着力量,汲取地底深处的玉液琼浆,抵抗土泥石块的重重压制,冲破根须草蔓的羁绊缠绕,顶着看似生嫩、却是坚强的“黄犊角”破土而出。
乡村的春天,似乎较城市略冷一些,春风依旧料峭,太阳光的照射带来些许暖意,蒸腾的水气在竹林里氤氲。就在春笋破土的那几天,村子里的大人,仿佛约好了似的,都自发前往自家竹林挖笋。
童年的乐趣,是肩上扛着小锄头,跟在大人们屁股后面挖春笋,这个时节,老家人最热衷采挖毛竹笋和甜笋。
毛竹笋是懂得藏匿的高手,不愿意在土层外暴露出一点点黄尖。
“你看呐,毛竹的枝丫哪边多就向哪边倾倒,它的笋芽就在哪边长。
“得仔细看土面啊,哪里有裂隙,下面可能就有笋嘞。
大人们好像对于寻找毛竹笋情有独钟,孜孜不倦传授秘籍,孩童在实践的时候总是不得力。
相比于狡猾的毛竹笋,甜笋就是“傻甜白”,它披着紫褐的笋衣,顶着全身的细细尖刺,耀武扬威站在母竹旁边,生怕人们看不到她。但在尖锐的锄头面前,只需要对着根部“快准狠”的一锄头,它就应声倒下了。捏着顶端绿色的壳尖,完美躲过了尖刺丢进了麻袋里。
渴了、累了,甜笋深埋在土层里的白嫩笋芯部分,是解乏解渴佳品。相较于甘蔗,少了一份甜、少一份坚硬,却多了一份水分,一份清香脆爽。
懂得这一份清甜的,还有竹象。那是一种披着坚硬外壳,足上带有钩刺的昆虫,之所以学名叫“竹象”,可能是它的口器如同象鼻一样细长笔直。它带刺的足节用力钩住笋身,口器灵活转动钻食笋肉,贪婪吮吸春笋的汁液。这时候的它绝对是“昆虫界的呆子”,从它的身后悄悄逮住它时,还死死抓住笋子不放。脱离笋子的竹象,还会钩抱住手指,用口器疯狂在指头上探食,真的是“昆虫界的吃货”。
然而“吃货”也会沦为别人的“盘中餐”。孩童把捕捉到的竹象装在火柴盒带回家,卸去硬壳,拔去翅膀,在灶台边铁铲上直接煎烤,风卷残云后只留下唇齿间的一阵焦香。
相对于吃,孩童们更注重于玩。或带回了当初被竹象吸食糟蹋的那节竹笋回来,将它养在火柴盒里;或是怕它飞了去,直接拔去翅膀,放他们对顶干架;或用细棉线绑住它的后腿,看着它“突突突”起飞,被拽回来,“突突突”起飞,又被拽回来,如此反复,笨拙的竹象精疲力尽,孩童们却乐此不疲。记忆中,家家户户墙上都挂着掉光叶子的竹子枝丫,那是赶鸡赶鸭的神器,也是恐吓孩童的利器:“不听话给你一顿‘麻笋干炒肉’。
苏东坡的打油诗《竹笋焖肉》:无竹令人俗,无肉使人瘦,不俗又不瘦,竹笋焖猪肉。新鲜的竹笋肉厚质嫩,或炒肉片,或做“腌笃鲜”,吃到口中还有一丝丝麻味。我的爷爷独爱自创的“腌笃鲜”,他的“腌”必须是海鳗干,鲜”用的是肉厚的芥菜梗、嫩白的芥菜芯、牙黄的嫩笋肉,加入龙口粉丝小火慢炖,融合山海,味美鲜香。在卤汁浸泡下,在阳光催化下,摇身一变,成了笋干、笋咸。笋干香味浓郁,是访亲走友最朴实的馈赠佳品,颇有西晋张翰“菰菜莼羹鲈鱼脍”的味道,慰藉游子的乡思乡愁。笋咸味道独特,表面析出晶莹的颗粒如同覆盖一层白霜,不需要复杂烹饪操作,“置之炊甑中,与饭同时熟”,即便是作为一碟子前菜,就着热腾腾的木桶饭也能多吃两碗,融合在口齿唇舌间的,是春光、泥土经过时间发酵过的浓厚的味道。
当春风过境,夏雨骤停,竹笋在餐桌上渐次撤下,但它的月令还未画上终章。深秋的暖阳,总是恰到好处的铺洒在院落里、门廊上。那时候,家里最年老的嬷嬷总是坐在放倒的杉木树干做的长凳上,穿着对襟开的瓦蓝色的布衫,梳着整齐的发髻子,编织斗笠。柴刀在青黄的竹肉间游走,嬷嬷娴熟地将竹篾子修整光滑。青色的竹皮篾子坚韧,黄色的竹肉篾子松脆,用途不同。在不断重复的一挑一压间,细长的竹篾子变短,斗笠的骨架雏形初现。晒干的笋壳金灿灿的,和所有落叶一样,经过日晒内卷起来,外表粗糙,斑斑点点,里面光滑,色泽金黄。嬷嬷总是挑出匀称的笋壳,把柔软的笋壳外翻卷起,做到平整划一再按到骨架上。嬷嬷总是不紧不慢地、日复一日地编织斗笠,慢声细语地回答着孩童时候的我不知所云的问题,那时的我没有耐心看完她编制一顶完整的斗笠,但这岁月静好的画面,却永远印刻在脑海。(张婷婷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