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壶在古老的乡村极为普遍。每次我回到闽侯的小山村，清早看到那提着夜壶到小溪边冲洗的小孩童，就会想起自己倒夜壶的难忘时光。
　　哥哥光荣地当上了海军后，倒夜壶的任务也就落在我的肩上。我家的夜壶袖珍别致，外表上了一层红褐色的釉彩，油光锃亮，提着它就好像提着一件精美的艺术品，人们都夸它好看，我心里也觉得美。
　　一个仲夏的清晨，我提着夜壶到小溪边冲洗，忽然一群鲫鱼惊慌乱窜，其中一只肥大的鲫鱼钻到了一块石板底下，我紧盯着那块石板，顺手把夜壶往旁边的石头上一放，一边蹬掉拖鞋，一边往水里蹚，两手沿着石缝往里包抄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住了小鱼。我得意地把小鱼高高举起，可低头一看，坏事了！夜壶破了个大洞，两块碎片像两片弯弯的月牙沉在水底。望着那破了洞的夜壶我懊悔极了，埋怨自己办事毛躁，我把碎片捞起来补在破洞上，居然看不出一点痕迹。
　　我匆匆地把夜壶提回家，放在原处，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，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，越接近天黑，心里越发慌，躺在床上无法入睡。凌晨１点左右，父亲起来上夜班，我的心像一把待发的弯弓绷得紧紧的。没过多久，父亲发现夜壶漏了，母亲气呼呼地就要“提审”我，父亲却执意不肯，两个人在床前争执，我听得真真切切。
　　在我家里，打破一只精美夜壶居然能免受皮肉之苦，似乎是件新鲜事。后来，我从邻居老伯那知道了父亲倒夜壶的故事：父亲小时候在私塾念书，十几个小孩童轮着给老先生倒夜壶。有一次，父亲洗完夜壶后抓了几只小青蛙放进壶里。当天晚上，老先生受到了青蛙的惊吓。第二天父亲的手掌挨了100下大竹板。我想这100下大竹板，对父亲来说是刻骨铭心的，也正是父亲极力袒护我的原因。
　　岁月如流，转眼间我高中毕业。高考落榜那段时间，是我最灰暗的日子。我整天呆在家里复习功课，想来年再考。然而每每看到父母为生计而忙碌，我又深感不安。父亲常对我说：做田日子长又长，读书时间没多长。”鼓励我专心读书来年再考。起初我热情很高，决心也很大，大门不出，二门不迈，两耳不闻窗外事，一心只读圣贤书”。然而，年轻浮躁耐不住寂寞，几个月下来就坚持不住了。那时对我诱惑最大的是福州评话和驻军部队公演的电影。我既想温书迎考，又禁不住诱惑。一天晚上，小伙伴们又悄悄约我去看电影，父亲挡在门口把我和小伙伴们都臭骂了一通。他说：像你这样读书，能考上大学，我给你倒夜壶！”我深深感觉到在小伙伴面前没了面子伤了自尊。后来冬季征兵，我义无反顾地报了名，并通过了体检。村支书考虑我父母年迈，哥哥参军在外，家里劳力少，特上门征求意见。父亲含着热泪对村支书说：他再去当兵，我这把老骨头就要操劳到死了，但是他想去也只好由他，免得日后埋怨。
　　当兵后的第二年，我便考上了军校，父亲高兴得逢人就说。1988年的春节，我原定回家探亲，却因战备紧张去参加了南沙赤瓜礁海战。“烽火连三月，家书抵万金”，从硝烟中走来，从浪尖上归来，我盼来的家书却是一封“父病故速回”的急电。我日夜兼程往回赶，在拥挤不堪的列车上，疲惫的我躺在列车的座位下，一路颠簸到福州。
　　回到家中，父亲已过世3天了，相思岭下唯有一堆崭新的黄土。我跪在父亲的坟前，深感为人子，生不能赡养，死不能葬的遗憾。父亲死于胃出血，从乡下送往福州抢救的途中停止了呼吸。假如能抢救及时，假如途中能少一些耽搁，假如乡村的交通能便利些……也许还能给我留下一两回为父亲倒夜壶的难得机会。
　　但是，父亲永远地离我而去了，我再没有机会为他倒夜壶。夜半泣中醒，每当我回想起父亲，便是满怀的愧疚和绵绵无绝期的怀念。（陈可敬）